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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丁和西域摄影集《流沙梦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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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大地浩劫几千秋
丁和西域摄影集《流沙梦痕》序
冯其庸

从1986年到2005年,二十年间,我去新疆十次,时间长则达数月,短则半月到一月。我曾三上帕米尔高原,两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并绕塔里木盆地整整走了一圈。至于玄奘取经之路、丝绸之路,以及西域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址,南北疆的特异地貌、特异风光,我也大都走过了。前年无意中上海的老友汪大刚告诉我,上海也有一位新疆的爱好者,并且是摄影家,与我有同好,何不一见。我听了,如闻空谷足音。不久, 我们真的见面了,他就是丁和。他带来了他拍的西部的大片子,他说日本人吹他们用“4x8”的片子,这算什么了不起,我偏要用“8x10” 的片子,超过他们。我听了这话,真是心胸大快!及至我看了他的片子,更是奇光异彩,令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交谈间,我更知道他去新疆也已不下七八次了,而且有的地方我还未去,如罗布泊、楼兰等地,他却早已去过了,这更使我艳羡和佩服。


丁和摄   龟裂(罗布大地)

我们随意谈到我将于2005年与中央电视台一起去帕米尔高原、罗布泊、楼兰等地拍摄,目的是探索玄奘归国的故道。他听了十分感兴趣,希望能同行。他说他上次去罗布泊和楼兰,觉得没有过瘾,意犹未足,还想拍一点更理想的镜头。于是我们在2005年9月25日,开始从库尔勒出发,作大漠之行。我与他从营盘开始,经米兰、罗布泊、楼兰、龙城、LE遗址、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到敦煌,整整十七天。我看着他整天背着几十斤重的摄影器材,爬上爬下,有时在危峰之顶,有时又隐没不见,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寻找拍摄点了。我真佩服他的坚强毅力和吃苦精神,特别是他的求真求实、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精神,真是大艺术家的风度。

丁和摄   万条纹裂描魔城

我们完成了此次考察玄奘归路的楼兰、罗布泊之行,大家都自然地回去休整了,谁知道他却不顾疲劳,连续作战,立刻又回到民丰,进入尼雅,又到热瓦克、安迪尔等地拍摄。回到上海大概已是11月了。更想不到的是隔了不久,12月底,他又到了哈密,拍了哈密的魔鬼城、大河唐城等奇景,特别令人艳羡的是他竟拍到了交河城的雪景,而且不是飘两点雪花,而是雪压交河,这真是奇闻奇景。我曾去过交河五六次,并且我还围绕着交河城在城下的河底绕交河城走了一圈,把交河从上到下连四周围都看了个够,我还从悬崖爬上交河东边的台地寻找古车师贵族墓葬,至于交河城里的衙署、地下密室等也曾反复琢磨过,我还寻到交河城西边一个山坡,走到山的半高台地,刚好可以略有俯视角度拍到交河城的全景,共用了 11张底片衔接,放大后长11米,堪称交河城的一张最大照片了。但我想不到在火焰山下的交河城,竟还有大雪覆盖的奇景,这实在值得为丁和庆祝,有时老天爷对于苦心人是会特赐钟情的,所以丁和拍摄交河城的大雪,任何人不用忌妒,这是他的虔诚的回报。


丁和摄    雪压交河

他的摄影画册快要付印了,他的摄影大展也迫在眉睫了,前不久,他寄来一大卷照片,其中还有长卷,要我写序言。我打开来一看,简直是惊心动魄,真正是“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我的这种惊喜和震动是无法形容的。我想紧紧地拥抱这些精彩绝艳的画卷,因为拥抱它就是拥抱我们伟大祖国西部的奇山异水、西部的兄弟民族、西部的历史文化、西部的民情风俗。我曾为之发出傻想,我想,丁和啊,你如果早生一百年,你就可以把斯坦因他们未能做的事加以完成,即在一百年前,当斯坦因他们劫夺我国西部的历史文化宝藏时,他们挖掘的挖掘,切割的切割,骗取的骗取,恣意所为,任情掠夺,他们也拍了一些镜头,但那是极为局部的外部环境,还有是他们掠夺的宝物。当时,要能像丁和那样把整个或重要地区的外部环境较完整地拍下来,那末现在我们来看一百年前的西部,楼兰、罗布泊、米兰等等的外部环境,该有多好啊!我这当然是傻想。但是我这傻想换一个角度,往未来想想,就不见得是傻想了。十多年前我曾去过米兰,去年9月我再去米兰时,米兰已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去米兰时,许多古迹都被一个个沙柳包包围着,除了佛塔高耸外,其余古迹都淹没在沙柳包之间。这次我再到米兰,最大的变化是米兰成为一片沙丘,寸草不生,一丝半点沙柳包的痕迹都没有了。所以我初到时以为搞错地方了,经询问向导,才知道,那些沙柳包都被老百姓挖去当柴烧了,所以仅仅十年之间,米兰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还有我最早看到的阳关、玉门关、河西走廊、敦煌的月牙泉,也与今天都不一样了。幸好我还有当时拍的照片而且已印成书,可以对照。由此而看,丁和的这部摄影集,是21世纪初西域人文历史地理的外部环境的卓越的真实纪录,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我相信,再过二十或三十年来看这部书,后人就会感谢丁和,就会感谢他把历史、地理、风光、民俗的外貌,用最真实而又最艺术的手段定格下来了。不管以后的山川地理如何变,被定格在这部书里的现实世界是永恒不变的了。这就是这部书的第一个珍贵价值。当然我希望丁和继续不断地拍下去,把应该拍而尚未拍的地方统统拍下来,以这个主题,完成他的一代巨著。


丁和摄    尼雅河(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丁和与冯其庸先生在米兰
我细读丁和的这些照片,正是浮想联翩,思接千秋。可以说丁和所拍摄的这许多地区,绝大部分是我去过的。有的地方我还反复去过多次,所以特别容易引起我的共鸣,甚至引起我的激动。例如他拍的《雪压交河》是多么难得的历史镜头啊!交河是西域的一座特殊城市,它从原始时期起,经历了无数次的历史变迁,至今虽然城内房屋衙署、佛塔、作坊等都已是遗迹,但它特殊的像一艘大军舰似的独特的台地地貌还在,。它处在火焰山下,最大的特点是“热”。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冬天下雪的记载,但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但这个机遇被丁和遇上了,拍下了 “雪压交河”的奇景。是的,历史上交河曾有过下雪的记录,但历史上又有谁把这一记录真实地拍摄下来了呢?以往只是空白,填补这个历史的空白的是丁和,所以我说丁和是天之骄子。

我前面说,丁和的摄影把西部的历史、文化、宗教、民俗、山川形胜的外部风貌定格下来了,这句话是强调了摄影的特点和共性。但丁和的摄影并不仅仅止于此,他的摄影还有另一特色。

例如上面提到的交河城一景,它隐括了多少历史内涵。尤其是楼兰古城,孤处在罗布泊深处,汉晋时代,它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西域邦国,但后来突然消失了,自从百年前重现,至今对它的研究仍旧未完,关于它的照片,自然也包含着丰厚的历史内涵。还有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这是处在帕米尔高原上的一座古城,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 玄奘归来,曾在此停留二十多天,这又是一处激动人心的文化遗址,我曾为它上去三次。这不仅仅是一座古城,它关系到中印文化的交流,联系到传承史的一页,看了这张照片,也会使你浮想联翩。


丁和摄    楼兰故城(斜晖映故城)


丁和摄    昭咕悝寺
还有古龟兹国(今库车)的“昭怙厘寺”。此寺分东西两寺,两寺中间有一条河隔开,西寺是在平地上,东寺是在山上,因为有河道阻隔,所以我去过五次,都只能到西寺。为什么我一直想去那里呢?因为这也是玄奘到过并在《大唐西域记》里记载过的地方,而且现在来对照玄奘的记载,其基本情况仍相符合。我直到第六次去库车,朋友告诉我有一条可以绕行的路,可以绕过那条河,从另一面过去,这样我总算了结了这个心愿,尽情地饱看了这个汉唐的遗迹,也拍过照片。但丁和的这张照片太理想了,基本上把东寺的全貌拍下来了,而且利用光照和当地红色土壤的特点,感觉效果也特别好,当然丁和也没有放过西寺,这也是必要的镜头,所以看这类照片,它会引发出更多的历史背景和遥远的历史感。你如在读《大唐西域记》时能看到这些实景,也自然会帮助你理解该书的叙述。还有一幅《草原石人》,也引起我的联想,我在上世纪80年代,曾去过昭苏,这里是古代的乌孙国。这是一个天然的地理环境,偌大的一个大平原,四周都被山包围着,仿佛是这个国家的城墙。到昭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个草原石人,图片里的石人是最典型的一件,据说是王的像。我曾专门到像前仔细看过,还为这个像题过诗。这里还有一个特出的景点,就是一个个排列有序而且面积很大的乌孙墓,我从昭苏去怪石沟再到克拉玛依的魔鬼城时,一路见过不少乌孙墓,有的墓还有墓碑。所以丁和的这一张典型的“草原石人”,又会自然牵动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使我们看到文化的遗存。尤其是那幅穿着红色衣服的墓室壁画,那是在龙城土垠附近的一个楼兰贵族墓的壁画,墓室不大,仅能容二三人进去,因为面积小,很难拍摄,丁和能拍得如此完整且色彩鲜艳,更是难得。这幅照片,就进一步地涉及西域楼兰文化的具体内涵了。

丁和摄    草原石人(草原神灵)


丁和摄    哈密十三间房魔鬼城

总之,丁和的摄影,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如果要一幅幅解释下去的话,恐怕要写一本书,这当然不是这篇短文所能承担的了。

丁和的摄影还有一个独特之点,也不妨趁此说一说我的感受。丁和是一位卓有成就、卓有构思的摄影家,但我觉得他的摄影构图和用光大胆而创新,毫不受约束。我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只知道拍,对摄影的许多理论一窍不通,我自己说,我只是“跟着感觉走”,觉得这个景点好,立刻就拍,构图与拍摄差不多是同时进行的,因为我不懂摄影的许多理论和规矩,所以也就无所拘束。我看丁和是明知许多摄影的规矩和理论的,但我常感到他似乎不守规矩,只以画面的需要为准,也有一点“跟着感觉走”的味道,所以我读他的摄影作品,特别能投入,能共鸣。由此我要说,从摄影最基本的要求来说,从画面的构图、风光、色彩来说,丁和的摄影也是独具特色的。他的摄影,并不是干巴巴的尽是历史或文化,如果作这样理解,那是大错而特错。上面我说的他的摄影的地貌形态、历史文化等等独特的方面,都是融合在他的完美的构思和超人的效果之中的。读他的摄影,第一感觉是“美”!这是最根本也是最引人之处。然而当你津津有味地欣赏他的“美”时,你会感到他“美”得与人不一样,他不是仅仅给你看一点风光的美,而是引起你的深思,甚至引起你的激情,引起你的叹息。例如那罗布泊仅剩的一点积水,在浓重的暮色中,画面却闪着一点亮色,与天上的晚照互映。人们都以为罗布泊滴水不存了,但是丁和告诉你还有这一点点水,而画面是那样凝重,似乎充满着历史的忧虑。又如罗布泊的龟裂地貌,画面突出地显示着有如龟背一样宽大而连接不断的裂缝,让你感到这就是干涸到如此龟裂的罗布泊。但是还有一幅像火烧一样的罗布泊,那是在夕阳照射下罗布泊的盐碱地貌,让人感到地面正在燃烧似的,这就是艺术家别具慧眼的取景。还有那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真是尺幅千里,这是天鹅湖的特写,这使你感到新疆不仅仅有无边无际的沙漠,而且还有浩瀚无际的湖泊。特别是那湖水像蓝宝石一样的透明晶亮的“赛里木湖”,湖边是连绵的雪峰,这是一个神话一样的世界。画册中那些奇妙得不可思议的镜头画面,那种鬼斧神工般的造形,那种绚丽无比的色彩,那历经千年风霜苍老的胡杨树,仿佛是天上下来的神龙。那矗立地表的克孜尔尕哈的烽火台,忽然周围向四面放射出宛如灵光一样的云彩,简直像是的灵光。那克里雅河深处的沙漠人家,它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地方,那青年人头上的黑帽子,据说已是他们的唯一标志了。我在南疆还见到过妇女除挂上黑面纱以外,头顶上还有像倒扣着的黑色小酒杯一样的小帽子,这据说也是稀见的装饰了,我还特意向她们买了一顶回来。还有那幅《虬龙潜行》,画面上一条条的红色长龙,仿佛在奔腾回翔,这真是一个龙的世界。


丁和摄    龙城(虬龙潜行)


丁和摄    罗布泊发现水源(回归生命)

要从风光的角度来说,丁和照片的风光艺术也是说不完的,而且各人有各人的体会,无需我啰唆。最后我赠丁和一首词,作为本文的结束。

                     八声甘州
                       赠丁和

对茫茫瀚海、问苍天,浩劫几千秋。看营盘残骼,楼兰废堑,罗布龟丘。处处繁华猝歇,百代风流休。惟有白龙堆,依旧西 游。              我到流沙绝域,觅奘师圣迹,江河恒流。纵千难万险,九死不回头。有良朋、危途险峰,历巉岩,犹似御轻驺。终尽把,山川灵秀,珊瑚网收。 


                        2006年6月20日于瓜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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