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凤 |《梦之岛思念公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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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错别字
新书出版后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私信，几乎每一条讯息中都提到了错别字过多的问题。我打电话给出版社，他们（其实接我电话的是一个人，我还知道他叫刘博宇，今年28岁，在出版社做执行主编，上半年刚结婚，再过两个月就要当爹。但此时此刻，电话另一头的他代表的并非他个人，所以我在这里用的人称代词是复数）告诉我，会有专人就这一问题进行核查，如果错别字的数量的确已经影响到读者的阅读体验，超过了出版书籍的容错率，那么他们将会成立专项小组来处理这一事故，负责校对的工作人员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挂掉电话，我去到书房，翻开上周送来的样书，从第一页开始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下午。在冰箱里找到最后一片全麦面包时，我决定出去走走。
在车站等147路公交车，对面的站台坐着一个体态小巧的女孩子，乍一看跟我初恋十年前的模样极像。电话铃又响了，是刘博宇，他说他们的工作人员确实在我的这批书中发现了大量的错别字，现在他正在去新华书店总部的路上，当务之急就是把那些已经上架的作品统统撤下来，以免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我把电话放下，对面的站台空无一人，我有些失落，就打消了坐公交出行的念头。我的车停放在两公里外的废弃创业园区里，园区的管理员每个月收我一条香烟，就对我睁只眼闭只眼。我经常在过去开车或者停车的时候看到他跟那些擅自闯入园区试图停车的司机进行殊死搏斗，他四十出头，身材瘦小，一开始的时候，常常被打得无力还手，外来司机在后面挽起袖子追，他在前面一边逃跑一边打电话报警。后来他的身形越来越灵活，胜算一次比一次大，敢来这个园区闹事的司机也就越来越少了。路过门卫室的时候，我向他点头示意，他抬起头时流露出的凶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转而报以礼节性的微笑。除了每个月交香烟的时候之外，我们几乎从不交谈。
我驾驶着我的车，在头两个路口内显得有些漫无目的。一个理着光头穿着僧袍的和尚骑在一辆本田摩托车上，跟了我一路。据说在古代，和尚是不能骑马的。他们和马都赶上了好时代。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会儿跟着和尚，一会儿被和尚跟着。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在跟踪他，偶尔在等红灯的时候对我报以冷眼。
我把车内的音乐声音开得很大，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我开启了导航，与和尚在一起度过的第八个十字路口处分道扬镳。电话又响了，我开了免提，说话的是王栋，叫我马上去他家一趟。四年前王栋打电话给我，我也在开车，也开了免提，他说你马上来我公司一趟。我过去才知道，他们最近在拍一部网络剧，一上线就人气爆棚，很快拉到了好几家大商家的投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这部剧的编剧在过桥时出了车祸，伤得不轻，整个剧组万事俱备，只欠接下来几集的剧本。他是剧组的摄影师，也是我的大学同学，说起剧本写作，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我。他们老板要求我在三天内出一稿。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转折点。
在去王栋家的路上，我无意间来到了147路公交车的行驶线路上。147像是一头机械怪兽，在每一个站点吞吐人类。在两站之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我想起十年前我跟我初恋相爱那会儿，她说以后结婚了，我想要一张大床。我说好啊。她说我想要一张好大好大的床。我说那是多大？她指着一本《最小说》上的插图说跟郭敬明的床差不多大。我说好啊。她说我想在床上跟你看恐怖片。我说好啊。她说还要看《名侦探柯南》。我说好啊。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中学生，绝口不谈话题。上大学之后我又跟其他女孩子谈过几场短暂的恋爱，往往是在第一周就说什么也要聊到床，说什么也要上床，她们从不说要在床上和我看恐怖片和《名侦探柯南》，而且我怀疑我的初恋对她后来的男友们也没有再提出过这样幼稚的要求。虽然我们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不过在那个时候的我们眼里，光是憧憬就已经很奢侈了。
王栋给我开了门，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情。他的妻子给我泡了茶，跟我聊起我新书出版的事情。我说这批书里出现了很多错别字，现在要回收重印，好像比较麻烦。她说我现在是没空读书了，不过在上学的时候，也读了很多书，那个时候我只在盗版书上看到过错别字，凡是找到错别字的书，十有八九是盗版书，从无例外。我笑了笑说，时代变了，人心也在变，我打算什么时候去一趟出版社，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王栋说，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责任，你要是写对了，印出来的书怎么可能有错别字。我哈哈笑笑。闲聊一会儿过后，王栋起身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出门了。他妻子有点懵，说，你们要去哪里？我看到王栋的眼神后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一个剧本研讨会，搞不好会开到比较晚。
停在小区门口的车果然又被贴了罚单。王栋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钱塞给我，说这回多亏你帮忙。他算是个成功男士，家中三代务农，凭借一己之力在三十岁之前买好了车房，但光凭这点还不足以被称之为成功。现在他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上，给我的导航仪设置了一个目的地。我说，她搬了新家？王栋说，谁？我说，你的姘头。王栋说，没有，这是另外一个。永远都有很好的女人缘是王栋的成功所在。我把他送到了目的地，他扶着车门斜着身子对我说，你过两天有没有时间？没事的话来剧组玩一下，有个演员上周出了车祸，一时找不到人替。
车厢里一片寂静。直行的时候，我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没一会儿就上了桥。
啦依呀~啦~啦依呦啦~天空中盛开着美丽的蘑菇云
啦依呀~啦~啦依呦啦~午后的小径中有小鸟在觅食
阳光透过树隙洒向绿荫 触摸着草坪与你闲谈
看在那午餐长椅上 梦境如鲜花般绽放
波涛声 在胸中回响 将忧郁淹没
通往明天的大桥上 无须担心惊涛骇浪
…………
（二）男配角
这部戏的剧本并不是我写的。剧中有一个戏份少得可怜的角色，他是男主角的姘头的性伴，出现在第五集的结尾处。我去了之后，被服装指导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已经拆封过的内裤对我说，这次的赞助商是健将，你需要换上这条内裤。我换上之后，他看了看，摇了摇头，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块泡沫垫，叫我塞在裆部，说是以防我的女读者看了这个剧之后对我粉转路人。
床是靠墙的。我横躺在床，脚跟倚墙。在靠近床尾的部分，女演员坐在床沿上，只穿一件轻薄睡裙，细长的手指夹一支细长的万宝路薄荷烟。王栋的镜头对准我们两人，导演安排打光，录音师的话筒举高，道具师最后一次检查镜头中的所有物品，服装指导检查泡沫垫的位置，原本一片吵闹的片场开始安静下来。
回去的时候，王栋送我和女演员下楼，说你第一次演戏看起来还挺专业啊。我笑笑不说话。他说回头我还要指导他们修片，你要不帮我把小雨送回家呗。王栋说了一个地址，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演员，瞬间对一些事情了然于胸。
车内很静，所以警报声显得特别刺耳。两个路口过后，我说，你还是把安全带系上吧。她默默系上，扣子搭上的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全被抽走了，尴尬感应运而生。
这时刘博宇打电话过来，我开了免提，他说这两天所有书店里的书都已经下架，运回了出版社，领导还要开会讨论怎么处理这批印刷物，以及做出一些后续的补救措施。负责校对这批书的同事已经引咎辞职了。剩下来的事情，一有进展出版社这边会立刻通知我。
小雨说，这些年新出的书里，错别字是越来越常见，不过你这本新书，已经多得没法读了。我说，你也看了？她说，上架的第一天我就买了。我几乎看过你除了《大平》和《宇宙火车》之外的所有长篇小说，这次想在这部戏里要到一个角色，也是因为你在这家影视公司里担任编剧一职。
一路无话。我又在路上看到了147路公交车，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在不在这趟车上。
“你是表演专业的吗？”
“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是小学老师。”
“你怎么认识王栋的？”
“来公司试镜的时候认识的。他是当时的摄影师。”
“你的表演很自然，像是受过专业培训的。”
“没有。但我从小就喜欢表演，会经常对着镜子模仿一些角色说话之类的。你记不记得你的《36小时恋人》，男女主角在故事中不停变换角色，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去说破，有时又要显得将信将疑，举棋不定，在我看来那是史上最考验演技的剧本，而我排练过女主角的全部戏份，并且有信心将她演好。”
在一个十字路口与147公交车分道扬镳。天空中盛开着美丽的蘑菇云。来到小区门口，她扶着车门斜着身子对我说，要不要上来喝杯茶再走？我说，不了，上次在这边停了一会儿，人在车上也险些被贴罚单。她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进屋之后她并没有给我泡茶。她的房间里贴满了电影海报，书架上也都是影视相关的书籍为主，剩下的除了她教学用的教科书就是我的几部小说，其中一本便是我这两天被撤回出版社的新书，一本充满着错别字的书。
她突然说，今天我们演的那场戏其实不应该那么拍。于是我脱得只剩一条杂牌内裤，横躺在床，脚跟倚墙，抵住《罗马假日》的海报。她换了轻薄睡裙，坐在床的后半段，细长的手指夹一支细长的万宝路薄荷烟。在故事的设定中，三分钟之前，我们刚刚。我横躺着看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她的眼神涣散，盯着书架上的某一本书（在镜头里并不会出现她视线内的事物，所以书架和书并不是剧作者试图透露给读者的信息，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创作），我们各怀心事，却又互不道破。她知道接下来王栋的二号机位会给她夹烟的手一个特写，所以她缓缓把烟送到了唇边，牙齿微张，轻轻地咬住白色滤嘴的末端，然后下一个镜头是火，是燃烧的烟草，是在空气中氤氲的青烟。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书架，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她。在整场戏中，我们只需做到不快乐，就算是成功的表演。
“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我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不可否认我是具有表演天赋的。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我能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她想法的变化。没有花太多时间，她就展露出作为演员的她最好的表演。
“你是说我为什么要做他的小三？”
“嗯。”
“他的确来过我家几趟，但只是喝茶聊天而已。”
“像我们这样吗？”
“我跟他不会这样。”
没有背景音乐的沉默画面，持续了近二十秒。
“你觉得观众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
“八成觉得莫名其妙吧。”
“是啊，你明明是人家的小三，却矢口否认。他们首先会觉得你演错了。稍微冷静下来一想，就会觉得这更可能是谎话。为什么你要说谎话？他们会觉得是因为我。有些被观众所知道的事情，我这个刚刚出场的男配角一无所知，所以你拥有对我说谎的特权。这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但事实上，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并没有对你说谎。因为我不仅仅是一个女演员，还是一个女教师。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女演员的实话，有的时候，他们又听到女教师的实话。这两种出自两个身份的实话，完全允许存在矛盾。”
“现在你是女演员还是女教师？”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透过她的睡裙完整地看到她挺拔的。但我的注意力肯定不能被这漂亮的所吸引，因为三分钟前我才睡过她，无疑也占有过她的。对一个我刚占有过的东西，我不应该表现出过于浓厚的兴趣。我收起我的目光，等待她的回答。她却突然问我是不是把做内裤广告用的泡沫垫也一起穿出来了。她说，我是女演员，也是女教师，但在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故事，我在你的笔下活了那么久，现在我要你闭嘴，停笔，不再思考，还我片刻自由，让我率性而为。
离开的时候，我拿走了书架上我的那本满是错别字的书。她在床上哭个不停。车子发动，我有些惆怅。拍这场戏之前导演一直跟我强调，我的角色在整部戏里，就是为了烘托出小雨演的那个角色的烦恼。如果现在让我再去拍一次的话，我一定会演得更好。
啦依呀~啦~啦依呦啦~飞机穿过云层在空中留下美丽的印痕
啦依呀~啦~啦依呦啦~午后繁忙的大街上人们步履匆忙
此刻微笑着和你一起携手徜徉
听那“万事皆休”的声音也随风尽散
不必在意明天会怎样 前方的路任你临航
坚定着信念 即使山崩地裂又何妨
…………
（上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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